我叫百基拉,是一位传道人的妻子,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。
警察来敲门
2022年8月4日,我正在家里做午饭,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;我知道这是警察来找我了。其实在他们敲门之前,我就收到消息,有警察在找我们的同工;我还发消息告诉同工们:我家是安全的,我就再多做些饭,大家可以来我家吃饭。当时我家住着一位27岁的残疾的女孩,一位单亲姐妹的十岁的女儿,我的儿子和女儿。打开门看到那些便衣警察的时候,我心里想:赶快打发他们走,免得和正在过来的同工撞上。警察说要带我去问话,我知道可能有两个原因:一个是我丈夫第二天要开庭,他们不希望我出现,所以要带走我;另一个是上次教会因为防疫被冲击,要执行15天的拘留。
在2022年4月3日,我们租了酒店会议室聚会。那天聚会刚要结束,因为突发疫情,我们被困在酒店,做核酸,因此被警察发现我们仍在聚会。2020年底我们的会堂被取缔之后,我们也从未停止过聚会。当天警察带走了我和其他6位同工,手写了拘留15天的文件,但我们并未签字。因为疫情的原因,第二天的凌晨三四点钟,警察把我们放了出来,说等疫情之后,仍要执行拘留15天的命令。当警察来敲门,要带我走的时候,我并没有太害怕,还是比较冷静的。因为从我结婚起,我家就不断地经历着逼迫。
1999年农历4月14日,正值村里庙会,教会组织大家传福音,村民们冲到我家找我公公,因为村民们以为福音单张是我公公写的,冒犯了他们的偶像,就威胁我公公,让他公开向村民道歉。那是我丈夫第一次站出来维护他爸爸和他的信仰,初信的我也第一次试着为他们祷告。这是我们家庭经历的第一次逼迫。
2003年,我丈夫开始在老家全职服事。有一天,我们搭着戏台传福音。我丈夫正在台上讲道时,警察把他带走了,但是过一会儿又放了回来。这是我们第一次与警察打交道。
2014年,我丈夫去读神学,我们全家因此搬到了成都。在成都,几乎每周聚会时,我们都会看到警察。2018年5月12日,早上祷告会的时候,教会被冲击,我们一家四口和很多弟兄姐妹被带走,到半夜才陆续出来。在“5·28事件”中,我丈夫和一些弟兄姐妹去找被关的牧师的时候,被殴打、关押到半夜。
2018年底,我丈夫从神学院毕业。我们蒙神的呼召去植堂。因此我们回到山西建立了归正教会。期间也受到警察关注,几次被上门打扰。2020年11月的一个主日,教会被冲击,我们夫妻和另外的4位弟兄姐妹被关了十多个小时。12月30日晚上查经又被冲击,警察把我丈夫带走并拘留了15天。2021年11月21日,警察搜了我们家,再次把我丈夫带走,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放出来。
这些过程中,我最软弱的时刻,是在我丈夫被拘留15天的那段时间里。那时,我的压力真的很大——身体一直低烧;教会场地的房东不断给我们施压:锁门、断水、断电;我公公癌症病危。身体的煎熬,心里的恐惧,外界的逼迫,这些都令我感到难以承受。但是非常感恩,在这期间各地的肢体们不断地和我沟通、鼓励我;众教会的代祷,也使我体会到有力量一直支撑着我。经历了这15天的试炼,上帝再次恢复了我心里面的力量。
在这次试炼中,上帝让我看到了我隐而未现的罪。我里面一直有一个很大的捆绑,是来自尚未信主的家人和病危中的公公。经历这些逼迫的时候,我都不敢告诉他们;发消息时,都是屏蔽了家人。一方面,我害怕来自家人的压力;另一方面,我担心公公的病情加重,丈夫不能陪在身边。我真实地看到自己出于爱面子,不敢让尚未信主的家人知道我们为信仰所付出的代价,也看到自己在所谓“孝道”文化的影响下,模糊了天国那更确切的盼望。经过了那15天的试炼,神让我得了自由。我决定不再隐瞒自己的信仰——如果哪一天我丈夫再被抓了,我就回老家,告诉亲人们他是为信仰的缘故被抓的;我也会替他在公公的病榻前尽孝。
因此当我丈夫最后一次被带走的时候,我没有害怕得发抖,甚至可以冷静地和警察沟通,向他们索要搜查令和扣押清单。我真切地感受到神的同在,因为这是软弱的我不可能做的事情。晚上睡觉的时候,我不再需要用椅子顶住房门、担心警察来搜家而害怕得睡不着,因为我有来自主的真平安;我也不再担心他们是否在我家安装摄像头或窃听器,因为我每天为他们祷告,巴不得他们听见。
很感恩,上帝让我学会了去依靠祂。以前,我在信仰上是很依赖我的丈夫的;如今,我的丈夫被带走了,我的神仍然与我同在。所以,这次当警察来敲门要带我走的时候,我就能比较冷静地去面对。我安顿好孩子们,交代儿子照顾好妹妹就走了。我心里很平静,没有惧怕。最后他们把我送到了拘留所。
进去传福音
在去拘留所的路上,我向便衣要回了我的手机,在车上给儿子打了电话,嘱咐他怎么和弟兄姐妹联系。那时我还觉得或许当天能回去。直到下午两点多他们才告诉我回不去了,要执行15天的拘留。特别地感恩,因为我儿子刚好前一天下午回来,可以照顾妹妹。我们和儿子很早就有了约定,在各自的职责之中面对神许可的逼迫。
我们的小女儿从小和我们一起经历大大小小的各种逼迫,心理上也是有所预备的。4月3日聚会被冲击之后,我回到家对我7岁半的女儿说:他们要拘留妈妈15天了,但是要在疫情之后执行。女儿说:我其实很想让疫情过去,这样就能出去玩,但我很不想让疫情过去,我怕他们把妈妈带走。之后有一天,她突然对我说:妈妈你得给我准备45份饭,你要是哪天被他们带走15天,我不是得吃45顿饭吗?我听了以后,心里既痛又欣慰。我的女儿,两三岁在成都的时候,就常常跟着我们一起被抓。她也会问我们,警察不是抓坏人的吗,为什么会抓爸爸?我跟她解释说:因为他们抓错人了,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;我们的身份都是光明的,我们没有做坏事;警察来找我们,我们也不用害怕。很感恩,我知道是上帝让我的孩子经历这些,也让她预备面对爸爸妈妈都不在的时间。所以,当我进来的时候,就不挂念外面的事情了,专心在里面传福音。
进拘室
体检的时候,派出所的实习生问我为什么进来,我就坦诚地告诉她是因为信仰的缘故,也告诉了她有可能是和丈夫第二天要开庭的事情有关。她表达了对我的信仰的尊重,也非常认可我的信仰,还主动告诉我她马上要参加公务员考试了。我跟她说,我会为她的考试祷告,并希望她可以做一个公义的公务员。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向她传福音。
体检之后,我被安排到一个拘留室里面。我进去的时候,里面已经有三四个人了。我知道我的神和我同在,就主动和她们打招呼,也告诉她们我是基督徒。半夜,陆续有人进来;第二天早上,我醒来的时候,拘室里差不多有十几个人了。警察来巡查,问我们是不是因为赌博被抓进来的,我才知道8月4日搜查了一个大赌场,这个拘室的人都是因为赌博被抓进来的。我就告诉警察,我不是因为赌博被抓的,是因为我的信仰进来的;我不知道自己的罪名,抓我进来的人也没有告诉我罪名。
我看到同拘室的女人因为赌博家庭被毁坏,没有尽到母亲职责。我就劝她们,出去后不要再赌博,好好悔改,做一个好妻子,好母亲。她们反驳我说:既然你是基督徒,为什么也被抓进来呢?我说:是上帝派我来认识你们的,让你们知道有一位上帝,在祂有拯救、有福音、有盼望。
我和这十几个赌博的人住在一个很小的拘室里面。她们不怎么愿意做家务,所以擦地、打扫厕所这些脏活我做的比较多。上帝给我做家务的恩典,我就欢喜地去做;她们看到我的行为,也开始乐意来了解我的信仰。有时她们也会拿我的信仰讥讽我,我就会非常严肃的告诉她们:活儿我可以多干,但是你们不可以对我指手画脚,不能因为我乐意服事你们就不尊重我,并且绝对不可以拿我的信仰开玩笑、不尊重我的信仰。
在里面,我们要经常调换拘室。每次换拘室的时候,我就有机会和不同的人讲福音。白天的时候,不允许我们碰床,每人一个小板凳坐在那儿,不能乱动。于是就有很多机会聊天,我就给她们传福音。这个过程中,还遇到很多亲人信主的。有一个因为赌博被抓进来的,她奶奶是信主的;有一个从东北来做生意的,她妈妈是信主的;有一个因为烂尾房维权被抓进来的,她小时候跟着姨妈去过教会。还有一个女孩晚上做噩梦,很害怕,我为她祷告之后,她睡得很好。在拘室里,大家都无事可做,就主动让我给她们讲故事。我就给他们讲耶稣、传福音。感谢神预备人心,使用我在这里做工。
站班
每天晚上我们都要站班,每人站两个小时,身体不能动,眼睛只能看着躺在床上的人,防止她们出事。我想到我学过的“行走祷告”的课程。白天跟她们聊天的过程中,我了解了她们的状况;晚上站班的时候,我就看着她们,一个一个为她们祷告。
我身体素质比较差。第一天站班的时候,我要从晚上10点站到12点,结果11点20左右,我就晕倒了。醒来之后,我一看胳膊上的打卡器,还有20分钟才结束。警察说我可以休息,不用站班了,但如果我休息的话,就需要另外的人顶替我,而且警察要在系统上去调整时间变化的信息。我就没有去休息,起来继续站完了。很感恩,上帝给我力量。她们说我傻,但我也感觉到她们开始对我有不一样的眼光。
在第三个拘室里,我遇见一个从事足疗的越南女人,她因为被怀疑偷渡而被抓进来。来到这个拘室之前,她已经用塑料小勺割腕自杀过一次了,她处在完全绝望的状态。警察就派我看着她:不论是上厕所、洗漱还是吃饭,都要盯紧她。
我对她们说:不能这样;警察们已经盯着她了,监控也盯着她,如果我们也盯着她,给她施压,那她得多么绝望。我们应该“陪伴”她,陪伴她走出绝望。于是我就劝她,和她交流。到了晚上,我们给她衣服,她就换了衣服,也洗漱了;她开始有盼望了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感受到学过的“陪伴”的力量,我之前所学的知识可以应用在有需要的人身上,并给她们带来盼望,这是福音的力量。
在我出来前一天的晚上,我听到男拘室传来绝望的哭声和歌声。我半夜惊醒,心里就很难受。因为觉得亏欠,还有许多人没有听见福音。这么绝望的声音传来,就像主在对我说:其实这里面的人都是这样绝望的,包括看守的警察;她们只是没有叫出来、没有唱出来而已。我就向主认罪说:有的时候,因为胆怯和骄傲,我不愿意给她们传福音。
在站班的时候,在为一个个灵魂祷告的过程中,主让我看到了这些灵魂迫切的需要,我看到她们是多么需要神的怜悯,而我也在祷告中经历到神的同在。圣灵提醒我,要在这真实的经历中活出在我里面的真理。
“一号家”
在第二个拘室我开始发烧了。发烧的第二天,我和我们教会的郭姐妹调到了同一个拘室。她是8月5日那一天的休庭期间被抓进来的(我俩的丈夫在同一天开庭)。之前我还特别担心,她太瘦,这里面饭菜又不好吃,她身体会受不了,一直为她祷告。结果我发烧了,她却一直照顾我。感谢主,郭姐妹很喜欢拘留所里面的饭菜,在里面居然吃的比在外面还多。这次我俩被调到的拘室,是拘留所里的“标兵”,被称作“一号家”。
我俩就一直住在这个“一号家”,直到出去。在“一号家”,警察的态度好很多,允许我们聊天,甚至我们可以唱歌。我和郭姐妹一起唱赞美诗《生命的河》和《奇异恩典》;她们也特别喜欢听我们唱赞美诗,还主动邀请我们唱给她们听。这个过程很奇妙!我很明确地知道,这是上帝的带领,在恰当的时机分享福音。
我觉得在里面有特别多的恩典,是神的恩手一直托着软弱的我。我刚进来的时候,很担心教会的事工,也担心教会其他同工被抓进来;上帝就藉着比我晚一天进来的郭姐妹给我报了平安。我发烧的时候,那位平时特别凶的警察半夜给我送了热水(在里面夜里都没有热水;15天我就用香皂洗了一次头,更别说洗澡了),对我说话也很温柔,还主动给我申请坐着站班。而且我也不会觉得在里面的时间特别难熬。我们拘室的人,经常盯着那个表,一秒一秒地数时间。拘室里的电子表,有时候因为系统原因会暂停一下;大家一看到那表不动,就特别紧张,就好像时间真的不动了一样,因为在里面的每一秒对她们来说都是煎熬。但是有上帝的同在,我感觉时间过得很快:一眨眼一上午就过去了,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。虽然坐小板凳有的时候屁股疼,腿站得也肿了,站班祷告的时候也会困乏,没有空调、风扇,热得难受,蚊子叮得痒,监控盯着不让动,但是在上帝的同在中,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恩。
最后一天,有一个原来我都不太喜欢人,居然说:我真的感受到,是你的上帝派你来的,你老公也是你的上帝派到那儿的。从不信主的人那里听到这样的话,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安慰。上帝的同在、安慰和引导带领我度过了那15天。
放风
在拘留所,当身体被困住的时候,我们会更确实的体会到真正的盼望不在这地上。我遇到一个人,房子烂尾了,来维权,却被抓了进来。在强权之下,她失去了尊严,甚至做人最基本的权利,被欺压,没有出路,只能认命。她说,等出来了,就回老家,离开这个伤心之地,再也不来了。她很可怜。
家人们为我和郭姐妹请了律师,律师来见我们的时候,了解到我们没有放过风,就告诉我们应当有每日放风的权利,不给我们放风是不合法的。律师就把这件事情反映到所长那里,他们就不得不给我们放风。这更新了我对“公义”的认识。我本来是个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”的人,甚至想过:不再走法律程序了;没有任何文件就拘留我,不归还我手机,就这么算了吧。我想安逸,不想面对后续那么多事情。我发现我对神的公义、人的尊严看得太轻了。当看守的警察把我叫去办公室的时候,我还想着,是不是因为律师提了放风的事情,他们要给我施压。我心里很不愿意为公义付代价。警察们心里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:既然抓你进来了,那你肯定就有问题。我告诉他们:我没有犯法,基督徒聚会也不违法。因为律师提出放风是我们的基本人权,他们也没办法拒绝,就以疫情期间不能聚众为由,解释此前没有给我们放风的原因。
第二天,警察就带我们去到窄窄的走廊里,吹了空调风。我们同拘室的人说:能出来真的是沾了你们的光。我说:其实你真正沾的是耶稣的光;沾了放风的光还是小的,我盼望你们沾更大的光,耶稣是真光。
真光
约翰福音1章9节说“那光是真光,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”。我想如果不是遇见耶稣,我现在应该也像她们一样是坐在死荫幽谷中看不到盼望的人。
初中妈妈离世,我因为没有钱交学费而辍学。后来认识了我丈夫。在我们订婚的第二年,他告诉我说“信与不信原不相配”,并给我传福音。我因为爱面子,不能接受退婚,心里也觉得结婚了就有了依靠,所以选择接受耶稣、结婚。婚后,我丈夫不断地带领我唱诗、聚会、认识耶稣。后来,我也开始服事儿童主日学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慢慢认识神,对神有了信心。我们会一起敬拜神,带领孩子读经、祷告。虽然我们如此渺小,但是上帝非常爱我们这个家庭。我看到孩子们属灵生命的成长,感受到他们也在经历神。
上帝不但使用这15天坚固我的信心,祂也坚固我女儿和儿子的信心。我回来之后问我女儿:妈妈被带走了,你会不会觉得上帝不爱你。她说:没有,因为有很多姐姐、阿姨,每天过来给我做饭、陪伴我。她还说,上帝允许警察带走爸爸妈妈,是在考验她,让她学会怎么样独立生活。我听了很感恩。上帝在我们这些软弱的人身上彰显了祂的奇妙作为。
我儿子已经22岁了,我的心里,他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。但是我出来后,看到所有的代祷都是他发的,律师函也是他签的字,他还替我在营会上服事儿童主日学。神提醒我,不能再把他看成孩子了。我看到上帝在亲自的牧养他、建立他。
在“狱”中的15天,上帝让我真实地经历到“外体虽然毁坏,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”(林后4:16)。恶劣的环境和疾病没有压垮我,反而让我感受到我的灵魂是非常自由的。
结语
感谢神藉着这些苦难坚固我们的信心。
我的丈夫仍在狱中,不知最终是荣耀地凯旋回来,还是疲惫不堪地回来;无论怎样,基督的爱不改变,我很想念他,期待早日见到他。
我期望我所爱的教会,能不再有逼迫,顺利地往前走。
我希望我亲爱的肢体们能真正的被主牧养,在真道里稳固。
我特别感谢一直关心我们的众教会,盼望上帝保守祂的教会,在主的恩典里放胆讲明福音的奥秘。
那些正在遭受同样逼迫的肢体们,虽然我不能为你们做什么,但是在这条路上我们是同路人。
愿主在我们身上得荣耀。阿们!